新世界,从书房出发
铁路文艺 2016-06-23 09:04:18 0浏览 作者:胡健
图为胡健近影
生于上世纪60年代的上海,我从小在拥挤的环境中长大。清晰地记得,新村工房,一套三居室的房子里,住着三户人家。两间稍大的,各约12平方米,住着两个五口之家。另一间稍小,8平方米,住着一个四口之家。这14口人,合用一个厨房,只有一个坐便器的厕所,没有厅。后来知道这是当时上海工薪阶层较典型的住房。这样的房子我从出生一直住到进大学前,没有独立睡床,更遑论卧室,脑子里从来没有书房的概念。
初中将毕业时,高考恢复,学风日罡。某个寒假,我偶然发现了家附近有一座小图书馆,是街道办的。虽然简陋,只有五六张长桌,藏书也只有十来排书橱,但一下子就把我吸引过去了。每天大清早,我跑去等开门,门前积水经常冻成薄冰,我吱吱嘎嘎地走过,清脆的声音仿佛现在还能听到。每天傍晚,我又被关门的招呼声唤回现实世界,踩着被路灯拉长的身影慢慢回家,恍惚看到另外一个我。妈妈看到每天回家吃晚饭的是同一个小小的女儿,而我时时感到这地上投射的身影已不是原来那个我了。许多故事,许多想法,在内心汹涌着、撞击着、生长着。另外一个浩瀚的世界向我打开了大门,吸引着我一步步向深处走去。大年夜,图书馆提早闭门,竟把沉迷在阅读之中的我锁在里面了。
《飘》 《飞鸟集》 《红与黑》《战争与和平》……那一本本外表朴素的书,带着浓浓的书香气,穿过历史长河,跨过辽阔地域,向我扑面而来,迅速把我从一大堆藏猫猫、跳皮筋的孩子中拎了出来。也许就是从那个时刻起,我走上了读书的道路。而几年后,在全民文学热中,我开始动笔写作。高中毕业后,我考取华东师范大学中文系,成为那片工人新村 “文革”后的第一批大学生。之后,我看更多的书,写更多的东西,大学毕业后到铁路报社当编辑、记者,读了中国人民大学的新闻硕士学位,出版了两部散文作品集,渐渐被归入知识分子队伍。所有这一切,只是这条路的延续。我内心知道,如果说人生有转折点,有里程碑,有重要的那几步的话,那对于我,不是在收到大学录取通知书的那一天,也不是在登台戴学位帽的那一刻,而是在那个薄冰碎裂的图书馆早晨。
2000年,我拥有了一套三室一厅的房子。这一年,我36岁。老公博士毕业后在高校任教。儿子10岁,在读小学。具体布局时,我将其中一间辟作了书房。我们买了一面墙的书橱,这么多年攒下来的书终于有了归宿。硕大的书桌也是同品牌的,做工精巧,漆色流光,连转椅也是实木的,灵活而不失稳当。坐在书房里,我感到学海漂泊的日子有了缆系,就像农民有了土地,满怀踏实。
窗外楼下是上海老北站。此时,使用了近百年的上海陆上门户已搬迁,留下的站场用作客车技术整备所。十几条铁路股道齐刷刷伸向远方,长途奔波的列车回到这里整修、热备,等待再一次出发。
其实这里也可以说是中国铁路的一个出发站。1876年,中国第一条营业铁路吴淞铁路在众人惊骇的目光中倔强地出世。吴淞铁路上海站成为上海最早火车站。后来,淞沪铁路上海站、沪宁铁路上海站的建设又影响了老北站的最终定位。1987年,老北站停办客运,站屋被用作上海铁路博物馆,站场被用作客车技术整备常而此时,中国铁路已走过了100多年的历程。我书房楼下的这块土地,见证了中国铁路的出发,见证了火车拉来的一个工业文明时代。进入21世纪,高铁改变了城与城之间的距离,外面的世界不再遥远。
车站与铁路,是一次次的出发、跋涉与抵达。阅读,也是一次次思想的出发、跋涉与抵达。而拥有铁路边这间书房的我,似乎被赋予某种使命,在实际生活中也经历了一次次的出发、跋涉与抵达。
近30年的铁路新闻生涯,我走访了铁路局管内大部分运输站段,走到各种岗位、各种性格的铁路人身边,聆听他们的故事,感慨、感动、感悟他们的人生际遇与奋斗历程。我曾经于子夜攀上京沪高铁南京大胜关大桥,在长江水面之上的寒风中采访铁路职工的夜间维修作业,也曾探访青藏铁路建设工地,夜宿海拔4500米的工棚,枕着三江源头,因缺氧,夜不成寐。从铁路提速到数条高铁的开通,我有幸直击铁路发展的许多重要历史时刻。这些经历,虽然不是书本式的,却比书本更立体化地丰富着我的见识。
节假日,我也坐着火车一次次出发,足迹抵达全国大部分省份。风土人情、历史文化,与书本知识相融合、相辉映。近几年,我又有机会出国游历,与家人一起自驾了美国30多个州,眼界变得更开阔了。并且,在这种边游边读的过程中,我的英语水平大进,这让我的阅读不再局限于中文资料。
其实,拥有独立书房后,我并不像当初所想象的那样,把自己埋在里面。相反,我呆在书房的时间越来越少。这期间,信息与知识的传播媒介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从单一的纸质到多样化的电子设备。微型平板电脑、手机客户端更是让我坐在家里任何一个舒适的位置,都可以开始阅读。
我甚至不那么热衷于藏书了。能借不买,能读不藏。上海的图书馆系统越来越便民,市、区、街道联网,通借通还。办一张卡,每次可以免费抱回五六本书,借期半个月,还可以网上办理延期。即使获得热门新书,我也是尽快读,尽快通过微信朋友圈征询意见送给同好者,与更多的人分享。书读到脑子里才是自己的,藏在书架上,只是一种占地方、积灰尘的东西。
而且,脑子里一种环保观念渐渐清晰:少藏书,少费纸,少占用资源。纸张取之于森林。改变习惯,减少浪费,守护绿色地球。
原来书房里的藏书,也向家族中小一辈敞开,让他们挑去喜欢的。物尽其用,让知识福泽更多人。因此,又16年过去了,书房还保持着原来的规模,没有扩展。
某一日,我游逛在美国国会图书馆一个又一个精致深幽的藏馆,被聚集古往今来浩瀚知识的书籍盛宴迷晕。垂涎欲滴的时候,脑子里浮现出大洋彼岸我那铁路边的小小书房。我猛然领悟到,书房就是一个个整备场,一个个出发站。微小如我的人生,浩大如人类文明,都是在无数个书房整备,从无数个书房出发。这些书房,有大的,也有小的,是有形的,也可能是无形的。就这样,经历一次次整备、出发与跋涉,抵达一个又一个新的高度。
系上海铁路局企业管理协会副秘书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