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革命田大爷
铁路文艺 2017-10-17 15:17:16 173浏览 作者:史吉宏我儿时的邻居老田,大家公认的牛人一枚。
如果你到老田大爷家做客,有意或是无意地,把他家的电视节目切换到抗战片,或是其它国内外的战争节目,然后坐下来津津有味地观看。假若被“老田头儿”看到,不管你是谁,他一定会黑着脸揪住脖领子把你“扔”到门外。
1
1987年10月3日,是我们全家值得纪念的日子。那年我上小学六年级,铁路系统在集宁铁二中南侧盖了2栋职工家属楼,在房源紧缺的年头儿,按照参加工作年限排队打分,我父亲没拿到楼房钥匙,但分到了桥西西大院一户“二手”平房,一家人着实高兴了好多天。
没过几天,操一口山东青岛口音的田大爷老俩口搬到了我家隔壁,给邻居们印象最深的是田大爷满脸横肉与和蔼的声音。
搬到新家的第一个春节,嗷嗷叫的白毛风刮得吓人,日头挂在半空像个痴呆一样,没有一点温度。我和妹妹手里捧着对联,在院门口看着父亲飞快地舞动刷子,眼见着刷过浆糊的墙上结出一条长长的冰楞子。
胡同口儿少有地停下了四五辆黑色轿车,还有进不来的几辆轿车,整齐地停在路边。其中一辆车门正对着胡同口,车门被后边车上的人下来打开了,车上下来一个“大背头”,把脖子缩到大衣领子里,被人群簇拥着鱼贯走进老田家。后面跟着的人,有的抬着米面,有的拎着点心,还有的脖子上挂着高级照相机。
“大背头”双手握着老田大爷的手,对着嚓嚓闪光的相机,极力地让自己不眨眼。老田只是例行公事地点着头,也不想记住他们是谁。老田大娘忙活着从人群中挤倒了锅台边,把仅有的六、七个玻璃茶杯都倒满了茶水,随着闪光灯的落幕,一群人按照来时的先后顺序走了。老田披着军大衣和他的儿子、儿媳送到门外。
老田家的小孙子和平,自打出生起,年年目睹这样的大场面,此时正蹲在地上吵着要奶奶帮他解开点心盒子上的麻绳,灶台边的茶水还在冒着热气。
1988年夏,中午的柏油路被空中的大火球烤得粘鞋,集宁一中十字路口卖猪肉陈大个儿家的那只大黑狗,烦躁地耷拉着舌头,懒懒地看着过往的人们。
“咚”,两个骑自行车的年轻人撞在了一起,飞鸽的脚蹬子搅在了永久的车轱辘里,都觉得自己有理地相互评判,脸红脖粗地指指划划,随着叫嚷的声音,停下脚步围观的人越来越多。
接孙子放学路过的老田,拉着小孙子挤进去一看,身强力壮的两个小伙子,正不依不饶地撕扯在一起,在几位热心人的劝解下,一决高下的愤怒更加高涨,向对方向观众示威似地,不停挥舞着结实的拳头。
老田见状,走过去二话不说,抬腿照着两人的屁股??两脚,没有防备的两个年轻人被踹了个狗啃屎。火往上撞的年轻人,轱辘身儿爬起来,正要动粗,两人肚子上又狠狠地挨了一脚,这回坐在地上老实了,捂着肚子不起来,怯怯地盯着老田大爷脚上那双没有鞋带儿的黄球鞋。
“妈的,太平的日子不好好过,再敢干仗看老子拍不死你俩1右手掌高举,横在老田大爷脸上的几块肉嘟嘟乱颤,边骂边拉着小和平向外走,看热闹的人群自动让开一条通道。
2
这位抗美援朝老人,从未与人提起过战场上的细节,哪怕是他的老伴儿、子女。
1956年结婚那天,老田把一个包着金色红底纪念章和一张写满人名字邹邹巴巴牛皮纸的布包交给媳妇,他亲爱的媳妇不知道是啥东西,纪念章上面有只鸽子,倒是挺好看,估计是重要东西,就把布包放在全家仅有的一只木箱子最底层。
1951年4月份,参加过淮海和平津战役的陆军年轻战士田二勇,作为保护中国红十字会援朝的警卫连加强排一班班长,奔赴朝鲜。
踏上陌生的国土,二勇所在的队伍即被志愿军和人民军的战斗激情感染,在警卫连长向志愿军血染岭半岛地区团部多次申请后,成为了一支运输补给分队。
在一次运送弹药和粮食的途中,刚刚钻出大森林的加强排,就被空中盘旋的两架“臭蜜蜂”发现,喷着星条标志的战斗机扔下所有炸弹后,呼啸着溜走了。
二勇从疼痛中醒来以后,只看到身后一个五、六米深的长条坑,一具战友的完整尸体趴在坑边,大坑周围散落着烧焦的胳膊和冒着黑血的躯干。
二勇顾不上背后的剧痛,向大坑边上爬去,他尽量屏住气,希望听到哪怕是战友的呼吸声。当二勇的视线能看到坑底时,只有黑烟和浓烈的血腥味。47名战友,三天前才来到这片大森林深处的加强排,三天后只剩下一个人,悲伤和疼痛使得田二勇又昏了过去。
在一阵烧烤的炙热刺激下,二勇醒了,身边碗口粗的半截树干噼里啪啦地冒着火星。二勇伸手摸自己的脊背,上衣后背已经烂了个大窟窿,不知道有是弹片嵌到了后背里,还是子弹钻到身体里,一阵阵钻心地疼。
后背取出7块弹片的田二勇被编在了志愿军灭鼠大队里,每人发一个石灰兜子,七八个战士排成一队,见到老鼠就一起撒石灰,常常是看到一只老鼠就把每个人袋子里的石灰用光了。
这支队伍是临时组建的,大多是受伤的战士。二勇也不知道为啥要灭老鼠,分队长告诉他们老鼠是坐飞机来的。
在灭鼠的第二天,二勇就开了小差儿。志愿军三营的突击连在血染岭围剿战斗中,全歼印度和南朝鲜机动化部队。在持续一周的战斗中,有人发现,一连七天冲在突击队最前面的都是同一名战士,这名战士并不是他们连的。
突击连的战士们都得到了一枚人民军颁发的银质军功章,在战士们欢呼胜利的时候,田二勇正在战区指挥部简易的营房里蹲禁闭。3天后,灭鼠队长把二勇领回去,塞给他一袋子炒黑豆,继续灭鼠。
在执行灭鼠任务中,二勇看到每天有昏迷的战士被抬走,朝鲜人民军营地里也经常有战士被抬出来,部队和北朝鲜老百姓一时间对老鼠充满了恐惧。
灭鼠队每次消灭一只老鼠,战友们满头满脸都是石灰。二勇在老家编过草鞋,他们的战区全部是森林,地上有厚厚一层草鞋原材料,二勇晚上把干一点的草用刺刀划成麻绳粗细的草线,编成结实的口罩,一天捕鼠下来,战友们的脸上少了许多石灰粉。后来指挥部认为这种草编口罩能预防疫情,号召战士们自己动手编口罩戴。有的战士不会编,弄一把草棍胡乱挂在脸上,一天下来,好多人被草棍划成大花脸,指挥部干脆让田二勇停止灭鼠,改成编口罩。
灭鼠的任务一直持续到1953年夏天战争结束。失去儿子和丈夫的朝鲜老人和妇女,在志愿军和人民军的簇拥下,抱着不会说话的孩子,从森林深处走出来,呼吸着和平的空气。
二勇脖子上挂着团长发给他的纪念章,手里拿那张牛皮纸,仰望着天空,嚎啕大哭。
不久,志愿军和人民军一起在血染岭建了一座纪念碑。二勇干脆就坐在纪念碑下面,一坐就是好几天,不吃也不喝,战友们只好把他用背包带子捆着抬回营房。
在欢送第一批回国的战友们后,田二勇他们的灭鼠队被整编为第三工程营,驻扎在平壤烧砖,在首长开工讲话中得知,他们定为次年春节前回国。
烧砖的活儿里面,烧窑火是最清闲,最费劲的要数铲砖坯子。二勇自告奋勇去铲坯子,因为他怕自己看见火就会想起47位战友。
取弹片的那几天,二勇把战友的名字让会写字的护士,帮自己记在一张牛皮纸上,自己用针线缝在了上衣兜里,他也从来不洗自己的上衣。在二勇眼里,是无情的战争夺走了战友的生命。
3
回国的前一天,田二勇把他的上衣洗了。上车前,他又把那张牛皮纸仔细地缝在上衣兜里。
回国后,二勇所在的工程部队,除了少数连以上干部整编到东北和华中的部队外,大部分直接复转,被安排回老家工作或是务农。
在青岛铁路线上修了一年多铁路,老田和比他小十多岁的几个入朝战士,随着大面积的铁路支边工人,坐在熟悉的“闷罐车”里,来到绥远省,老田和另外几十个工人分到平地泉镇修铁路。
在欢迎支边铁路建设大会上,大家一致让老田讲讲战争经历,老田不愿多讲,只是强调:“第一次遭受轰炸袭击,我就失去了全部47位战友。”他拿出一张保存完好的牛皮纸,上面写着47个名字,大家对老田苍白的讲话有点摸不着头脑,私下有人还埋怨老田不会讲故事。这时,老田让同事撩起了他的军绿色绒衣,把后背的伤疤展示给大家,会场的人纷纷落下了眼泪。
单位看到老田的档案里有参加过两大战役和援朝战争的记录,报上级批准给老田涨了两级工资,还把老天的情况写了厚厚一沓材料送到了镇政府,政府的领导专门到家看望老田。第二年,平地泉镇更名为集宁市,改由民政部门的干部每年年根儿到老田家慰问。
参加工作后的老田回了一趟青岛农村老家,看望了在家务农的哥哥,还从村里带回了一个媳妇,就是现在的老田大娘。
老田工作之余,工友们想让老田给讲讲朝鲜战场上的故事,被老田一口回绝:“人都死光了,有啥讲的1大家只能从“死光了”几个字间想象战场的弥漫硝烟。
老田在单位有一个爱好--灭鼠。行军床底下,摆满了他自制的灭鼠工具和装满消毒石灰的蛇皮袋子。老田所在的工区,方圆数十里的老鼠几乎都是被老田消灭的。
休息的时候,工友们一块儿到离工区40多里地的红旗电影院看黑白片《上甘岭》,老田一个人默默地坐在单位安排给成家职工居住的石头房门槛上,掰着指头,反复地从一数到四十七。脸上的横肉不时地抽动着,直到媳妇抱着儿子喊他回去吃饭。
后来,老田在北京军区的战友给他捎来了个半导体,每天听着吱哩哇啦的广播,老田大爷沉浸其中。
1979年3月底的一个星期天,老田邀请单位一帮同事到家吃饭,专门打了好几斤9毛钱的“九零大曲”,从不喝酒的老田,频频举着他家的碎花茶杯向大家敬酒。在大家追问原因下,还是老田大娘说出原因,老田在半导体中听说云南边境老山和镇南关等地的战争胜利结束了。老田一口喝光茶杯中的“九零大曲”,挥着手说:“战争结束就不用再死人了1同事们知道老田一直惦记着牺牲的战友。
每每听到国家有重大事件发生的时候,老田都要默默地念叨:“可不要再发生战争了1
老田孙子出生那年,他们老俩口托同事从呼市买回了一台14英寸天鹅黑白电视机,正赶上《上海滩》热播,塞外小城万人空巷。老田住的石头房更是大人谈论、小孩模仿,唯独老田家早早熄灯睡了。
早晨起来,老田大娘看到红着眼睛的老头子,问他咋啦,老田擦着眼泪说:“昨晚梦到我和战友在鸭绿江边拼刺刀。”
没过两年,老田光荣退休了。子承父业的儿子给他们买来一台彩色的天鹅电视机,老田陪着老伴一起看《济公》,遇到枪战、战争一类的节目直接换频道。
2016年冬天,母亲告诉我老田大爷去世的消息后,我向单位请假赶回去,在老人灵前深深地鞠了三个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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