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走夜路，在我少年的记忆中占据了半壁江山。

十多年后的我，每当回忆起少年时代在夜深人静的时候，于门缝中目送母亲的背影消失在夜色中的情形，我总忍不住泪流。

从前，母亲是一位民营企业的纺织工，上班分夜班和白班两班制，四天轮换。母亲成为一名纺织工是托人介绍的，一开始她只是个普通的地道农民。当时很多乡亲们都劝母亲不要接受这份职业，因为接受这份职业意味着无论刮风下雨，要经常走夜路，要经常熬夜，更重要的是女人经不起熬夜。然而母亲十分爱惜这份职业，也无比忠诚这份职业。她很固执，坚持自己的选择，她相信只要奋斗，这个家一定会红火。为了适应这份职业，母亲在前期做了十足的准备，买闹钟，让我教她怎么调闹钟时间，并提前熬了几个夜晚，记忆中母亲为了上夜班，不知道买了多少闹钟。

我的父亲是个普通的农民，经常走夜路的母亲会偶尔冲着父亲发些小脾气，责怪父亲没有本事，挣不到钱，也抱怨自己没跟到一个有钱人。其实母亲是刀子嘴豆腐心，这些话她对父亲说了半辈子，父亲也听了半辈子，毫无怨言。母亲虽然偶尔发些小脾气，但她和父亲始终是相依为命，他们各自用微不足道的努力每天为这个家庭弥补着什么。父亲心疼走夜路的母亲，可能他内心确实有某种愧疚感，所以父亲也经常陪母亲走夜路，从家里一直到纺织厂，无论刮风下雨。

纺织厂距离我家足足有十公里。那时候没有现在条件好，乡下的路除了马路就是羊肠小道，母亲就是一半穿梭在马路，一半穿梭在羊肠小道走完她的夜路的。从小我生活在苦涩的家庭，懂事较早，每当母亲上夜班的时候，我总要在大厅看电视看到晚上10点，因为母亲上夜班总是在十点左右起床，然后收拾，大概晚上10点半开始走夜路。我总是提前为母亲打开屋檐下的大灯，为母亲提前加热饭菜，让她肚子吃饱再去上班。屋檐下的大灯功率大，光线强，有时夜晚天气好，能照亮门前的山，可山那边的路就照不到了，而母亲上夜班，走夜路一定要绕过门前的山。每次母亲出门走夜路，总会嘱咐我一定要将门反锁，晚上任何人敲门都不要开门。而我总会记住妈妈说的话，不仅把门反锁，而且总要在门后放一把板凳，用来顶着门，防止坏人敲门。说实话，那时候我晚上一个人睡觉心里是忐忑的，只是后来慢慢习惯了。母亲出了门，走在路上，我总是透过大门门缝看母亲的背影，直到母亲的背影消失在大灯的灯光里。

走夜路，让原本胆小的母亲胆子逐渐变大起来。经常走夜路的母亲在以前跟我说过不少在我现在认为很荒诞的故事。母亲说有一天晚上，她路过一片庄稼田地，突然看到一团红色的火在她面前晃来晃去，她说那就是鬼火；她还跟我说有一天晚上，在一条河边，一个披着红头发的人在给她指路，她给我说那不是人；她还说有一天晚上她听到了狼叫，听到树林里有人打呼噜声.....在那之前我从未听过这些故事，所以当时听了这些故事后，我幼小的心灵是十分不安的，还信以为真。我害怕，也害怕母亲走夜路会出什么岔子，幼小的我开始求佛，家里那张佛像在每次母亲走夜路的时候都要受我三拜。母亲后来走夜路不仅日日平安，反而胆子越来越大，倒是我似乎越来越胆怯了。那是一个盛夏的夜晚，暴风雨即将来临的夜晚，那天晚上发热的黑云似乎就蒸在我的头皮上，不一会就下起了瓢泼大雨，闪电在天地之间，照亮整个夜空。那天晚上母亲还要坚持上夜班，走夜路，我苦苦哀求母亲不要去上班，担心雷击和路湿滑到。我没拦住母亲，那天晚上母亲终究还是冒着电闪雷鸣走夜路了，之后有无数个那样的夜晚，母亲都还是走过来了。再后来，母亲告诉我，世间没有鬼神，所谓信鬼神者都是内心胆怯罢了，只要一身清白，任尔东西南北风。

现在，农村发生了巨大变化，不仅实现了水泥路村村通，还装上了路灯，只是母亲放弃了原有的职业，也不再走夜路了，但是母亲一步一个脚印从未改变。